君王掩面救不得

好好读了一下《长恨歌》，看了几个英译本，决定玩一把回译，只看英文，平铺直叙地译回中文。

无他，好玩而已。

原文太长，只选了一句，没有挑开头和结尾，选了一句比较冷门，结构也比较完整的：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但这句也有一个明显的陷阱：血泪相和流，英文根本无法翻译出其中痛苦和无奈的意韵，为了满足英文重形合的特点，恐怕十个有九个都要把血和泪很具体地翻出来，谁的血，谁的泪，怎样相和流，都要费思量。

汉译英真是老大难。

皇帝无法救她；遮住了脸， 他回头看，血泪划过他的脸颊。

——Tim Clissold, Cloud Chamber（《云室》）

单看这个英文有点难以理解，这个分号一加，断句和原文就不一样了，遮住脸还怎么回头看呢？唐明皇流出了血泪，不失为一种解读，就是有点惊悚。 不过《云室》这本书挺好玩的，作者是个英国人，翻译了很多古诗词，《将进酒》译为Let's Drink Together！《如梦令》是Lines from a Dream。有价值的是前言部分，可以看到一个英国人怎么理解中国传统文化，非常有意思，对翻译也有一些启发。

国王在他的手中寻找黑暗， 遮盖了徒然寻求帮助的眼睛， 他转身凝望被杀的人， 他的眼泪和她的血在沙地上交织在一起。

——Herbert A. Giles，The never-ending wrong, and other renderings of the Chinese from the prose translations of Herbert A. Giles

翟里斯可以说是老牌汉学家了，在剑桥教了30几年的中文。这个译本1901年就有了，收录在《中国文学史》（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里。他把《长恨歌》分成了八个小节，每节都有标题。

他曾经强调翻译中国古典诗歌要押韵，不过他在翻译《长恨歌》时却并没有特别讲究，但这句很神奇，押上了。

血泪解读成唐明皇的眼泪和杨贵妃的血，好像是中国人一种比较普遍的理解，有几个中国译者也是这么处理的。

君主遮住了他的脸， 无力拯救； 他转身回望， 泪水和鲜血混在一起流淌。

——网上搜到的，只有一个署名H. A. Giles，按理说就是上面的Herbert A. Giles，但这明显是两个版本，做一个参考吧。

这个有点机智，模糊了谁的眼泪谁的血。

她跌倒的时候，国王捂住了自己的脸， 感到他的眼泪和她的血一起流淌。

——赵彦春，英译白居易《长恨歌》

唯一一个用Crown翻译君王的，当然也可能是我见识少。 这个还规避了具象化的问题，没有说眼泪和泪水在一起流这么具体，更强调了感受，不过完全没有回看了，纯感受。

君王无法拯救她，害怕得捂住了自己的脸； 他转过头，看到她的血和他的泪混在一起。

——许渊冲，The Everlasting Regret

许老爱追求押韵，为了押tear，不惜自己造出了唐明皇in fear。恐怕这时候的皇帝更多的是无奈和痛苦。

而且，这里turn one's head的用法非常存疑，按这个句子，许老的意思应该就是回头，或者转身，因为后面有明确的saw来表示看这个动作。

但，就我所学，turn one's head这个idiom，并不表示回头、回看或者与turn的本义转动有关的任何意思，不知是我找到的资料有误，还是这个词有我尚不了解的用法。

我见过的解释有两种：

Cause to become conceited，让人骄傲自满，洋洋得意，头脑发昏，例如：She has not allowed success to turn her head. 她没有让成就冲昏头脑。

Cause to become infatuated，让人迷恋，让人神魂颠倒，例如：The dancing had turned his head.这舞跳得他晕晕乎乎的。

这两种用法也可以在《陆谷孙英汉大词典》上找到。

表示回头、回头看、回首，我一般会用look back、turn to look back、turn to look，比较不会有歧义。

用手遮住脸，他无法拯救她。 回头看她，他的泪水和她的血混在一起。

——杨宪益，戴乃迭

我能做到的最好的翻译大概就和这个差不多，不是说和杨戴比肩之意，而是对原文的理解和句子主从的大体安排，很忠实，美丽基本谈不上。

我猜这句大概率是杨先生动笔的多，他太太肯定会想到，mingle的意思是mix together，make one thing combine with another，泪水和血这么具体的东西要混在一起，二者的距离恐怕也不能太远，而需要回头看的话，怕是离得也不算太近。

写到这里突然发现，果然，对别人的译文指指点点是件无比轻松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