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 年 Rebecca Solnit(丽贝卡·索尔尼特)发表了 Men Explain Things to Me (《男人向我解释事情》),讲述一位男士在一次聚会上对着作家本人滔滔不绝大谈她新近出版的一本书,但其实他对该书的内容只是一知半解。这篇文章促进了一个新词的诞生,mansplain。这个词由 man 和 explain 合成,作动词用,含贬义,形容一个人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向他人解释某些事情,尤其指男性向女性解释她已知的事物。中文大概可以理解为“男人的说教” 。
十年后,即 2018 年,牛津英语词典在更新词库时收录了这个词语。
类似的还有另一个词汇,manterrupt,由 man 和 interrupt 合成,意为男性不必要地打断女性的谈话。
心理学家研究了 manterrupt 和 mansplain 现象的原因,认为男性与女性的语言世界基本上属于两种秩序。除了大脑运作的差异外,男性的表达方式更直接,其目的是为了“获得进展( get progress )”,而女性则更加委婉,其目的是为了“产生连接( generate links )”。
女性的沟通习惯表现为她们使用更多间接式的句子,尽量避免直接回答问题,多用“可能”、“好像”这样的表达;使用更多的反问句,比如“是吧?”“你觉得呢?”;使用更多琐碎的词语表达(trivial)和小词缀,比如“小内内”或“小厨房”;较少使用感情色彩强烈的用语(strong expression),这里主要指脏话;以及更多使用委婉语。
她们的习惯更委婉,更礼貌,但听起来也更不确定。
有人认为是这种不确定性在某种程度上给 manterrupt 和 mansplain 提供了舞台。
那如果一位女性在说话时去掉以上这些语言特征,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很遗憾,跟进研究发现,改变说话方式并不会帮助女性争取到 assertiveness (说话自信)和 the sense of power(权力感)。
我们需要承认 mansplain 和 manterrupt 是性别歧视的体现,也需要承认我们每个人都存在“潜意识的偏见( unconscious bias),而这些歧视和偏见与我们的社会历史息息相关。
Robin Lakoff 在 1973 年发表的论文 Language and Woman's Place(《语言和女性地位》) 被视为社会语言学领域讨论语言与性别关系的开创性作品。基于自己的研究和生活观察,Lakoff 认为女性的日常语言习惯恰恰反映了根深蒂固且可能无意识的性别歧视,体现了女性在社会上被边缘化以及没有作为独立个体受到重视的情况。
在开头的心理学研究中,女性之所以更倾向于使用委婉语,避免感情色彩强烈的词汇,是因为我们的教育和文化对女性提出的要求如此。女性应该温柔贤惠,善解人意,不应该骂人,举止粗鲁。同样的,男性喜欢直接的表达也与从小受到的教育有关。人们希望男孩有“男子气概”,应该充满斗志,不拘小节。
Quora 上有一个很有趣的问题:
Are feminist-coined terms like mansplaining, manspreading, manterrupting, manslamming, manderstanding, bropriating, etc., innately bigoted against men? Why no female-worded terms for bad behavior?
mansplaining, manspreading(或mansitting,指男性在公众场合张开双腿,占用多余一个座位的空间的行为,简称大爷式占座), manterrupting, manslamming(指在拥挤的人群中不肯让路,直接撞到他人的行为), manderstanding(指在社交场合讲只有男性能理解或认同的笑话,令在场的女性感到困惑和厌恶的行为), bropriating(指默默把功劳转移到自己身上,将女性先提出的想法据为己有的行为,通常发生在 mansplain 或 manterrupt 后) 这些天生对男性有偏见的词汇是女权主义者杜撰的吗?为什么没有形容不良行为的女性词汇?
这些以 man- 为前缀的词汇当然对男性是有偏见和歧视的,类似中文里的“女博士”、“女司机”、“女工人”,特意将某一方视为例外,无形中将另一方树立为“规范”,从而制造了性别对立。
然而我们要认识到,对女性有偏见和歧视的词汇比男性的要多得多得多。
举一个特别简单的例子,中文里的脏话。这是对女性最极端的歧视,为什么侮辱一个人的母亲会被认为是一种很乐意的报复?960 万平方公里的中华大地上,有没有存在一个地方,哪怕一个,在骂人的时候不问候对方的母亲和姐妹,而是问候对方的父亲和兄弟?
中文一直以男性为规范,女性语言只是一种附属性的变体。借用吕叔湘先生的说法,“他”是老字号,“她”是分店。男性永远在女性前面,男女,夫妻,子女,兄妹;连动物也是如此,龙凤,鸳鸯。
有时候我们一定要加一个“女”字来表明一位女性的职务,同样职务的男性却不用。似乎男性在这个职位上天经地义,女性就是一种例外。比如女主席,女作家,女教授。有一些甚至变成贬义词,比如前面提到的女博士几乎等于嫁不出去,女司机几乎等于马路杀手。
中文里女字旁的字相当多,按照汉语的组字规则,女字旁的字当然与女子有关。这中间有一个极其不合理的词群:与传统道德上认为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有关的词汇几乎都是女字旁,嫖,奸,姘,妓,娼,好像男性在这段关系中是隐形的。中文似乎没有词汇形容出卖色相的男性,只能凑一个词叫“男妓”,这也要生拉女性来做陪衬。
而婚后的女性更是从造字初始被放在了不平等的地位。已婚的女子称为“妇”,“妇”是一个会意字,甲骨文左边是“帚”,右边是“女”,从女持帚,表示洒扫。《说文》记载:“ 婦,服也。从女,持帚,洒埽也。会意。谓服事人者。” 服事,一意臣服听命,一意服侍、照料。从一开始,已婚的女子就被定义为负责洒扫家务,服侍他人的服从者形象,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极大的不平等。
语言忠实反映了一个民族的全部历史、文化,忠实反映了它的各种游戏和娱乐、各种信仰和偏见。为了在多语言环境下支持性别平等,“营造一个支持平等、消除偏见、包容所有工作人员的工作环境”,联合国倡导使用性别包容性语言,并为不同语言编制了语言指南。
《中文性别包容性语言指南》中为在使用中文时实现性别包容提供了三个策略:
- 使用非歧视性语言。 称呼时避免使用小姐、夫人、太太等可能暗示女性年龄、身份、婚姻状态的词汇;提及职务时不涉及性别;避免使用暗示某个性别优于或不如另一性别的表述,例如男人婆和娘娘腔等;避免带有性别偏见或加深性别定型观念的表述,例如寡妇,女强人等。
这里还给出了如何判断歧视语言的方法:转换性别,看是否会改变句子含义,令表述变得奇怪。
根据沟通需要,可以表明被指称对象的性别。 主要是为了表示强调。例如,“无论女童或男童,都有权获得平等的教育机会”包容性就比“每个儿童都有权获得平等的驾教育机会”更强,因为世界上存在许多女童无法获得教育机会的现象。
如不需要,不要强调被指称对象的性别。 避免使用区分性别的所有格,如“他的”、“她的”,使用“其”、“该”、“此”等中性代词或重复此人的姓名、职称或所属组织。例如“教授需派他的助手参会”修改为“教授需派其助手参会”,因为此时不必强调教授性别,或“法官由选举产生。他应该品德高尚,符合专业资质要求”修改为“法官由选举产生。法官应该品德高尚,符合专业资质要求”。
在追求性别平等的道路上,制造性别对立绝不是我们的初衷和目的,重要的是认识到真实存在的不平等,思考导致不平等的原因,并发出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