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尾发下宏愿,争取今年读书要读出一个体系,如今新的一年已经快四分之一过去了,连“体系”为何物还不知道。
思来想去,不如一年只读一个人好了。须知,读一个人,不是真的只读这一个人,这人的朋友兄弟,老师同学,通通也可以安在这人头上。
就这样开始读周作人了。去年收到了一整套,岳麓书社出的满满两箱,设计和开本都深得我心,封面也上佳,还是裸脊,薄薄的一本摊在手里正适合睡前读。
随手抽出来的是一本《药堂杂文》。
扉页后有一页(不知该叫什么页了,在扉页与编语之间)是四四年版本的封面和扉页。封面画有三只荸荠,三个菱角。题记讲这封面是武者小路实笃画的,题词大意是,荸荠与菱角,两样一起也好呀。
就在这里第一次了解了这位武者小路实笃,我曾一眼以为是武者,小路实笃,很是惭愧。百科讲他年轻时“醉心托尔斯泰”,鲁迅译过他的四幕反战剧本《一个青年的梦》,于是我翻了一下《鲁迅全集》,果然在第十卷“译文序跋集”里找到了鲁迅的译序(可见这套全集也没有读完,暂将鲁迅算作明年的读书目标吧)。
这篇译序的注释非常详尽,里面提到剧本翻完后,周作人在和武者小路的通信中提起过,问他“对于住在中国的人类有什么意见,可以说说”,武者小路于是写了一篇序文,题目叫《与支那未知的友人》 ,“未知的友人”指的就是中国青年。啊,早晚有一天会读到的!
前面有几篇讲中国的思想和汉文学,有一些内容至今还觉得有启发。
所谓汉文学,平常说起来就是中国文学,但是我觉得用在这里中国文学未免意思太广阔,所以改用这个名称。中国文学应当包含中国人所有各样文学活动,而汉文学则仅限于用汉文所写的,这是我所想定的区别,虽然外国人的著作不算在内。
……
为人生的文学如被误解了,便会变为流氓的口气或是慈善老太太的态度,二者同样不成东西,可以为鉴。
……
我以为我们现在写文章重要的还要努力减少那腔调病,与制艺策论愈远愈好,至于骈偶倒不妨设法利用,因为白话文的语汇少欠丰富,句法也易陷于单调,从汉字的特质上去找出一点妆饰性来,如能用得合适,或者能使营养不良的文章增点血色,亦未可知。
《汉文学的传统》
现在也可以说,离欧化的中文愈远愈好吧。
我尝查考中国的史书,体察中国的思想,于是归纳的感到中国最可怕的是乱,而这乱都是人民求生意志的反动,并不由于什么主义或理论之所导引,乃是因为人民欲望之被阻碍或不能满足而然。
《中国的思想问题》
嗷。
我想谈汉文学的前途,稿纸写了七张,仍是不得要领。这原来是没法谈的问题。前途当然是有的,只要有人去做。犹如一片荒野,本没有路,但如有人开始走了,路就出来了,荒野尽头是大河,有人跳下去游泳,就渡了过去,随后可以有渡船,有桥了。
《汉文学的前途》
这话和他哥说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许多事情都是对应的,要想叫女人做贤妻良母,对于男子方面也不得不问一声,怎样是贤夫良父,以便对照设计。可是这个不但我不知道,恐怕别人也都不能比我知道得多。中国绅士大抵不喜欢说自己不好,现在就不必来多说致犯众怒,只须简单的说一句,照现在多数男子的生活,要说谁是够得上模范的好的丈夫与父亲,大约谁都有点不好意思承认吧。
……
相传谓自人类学成立而“人”之事始渐明,性的研究与儿童学成立而妇人小儿之事始明,是为新文明之曙光,何时晒进中国来殊未可知,总值得留意,男子如或太忙,可希望者自唯在女士耳。
《女学一席话》
这本杂文集的序里说,书里有十五篇是”民国廿九年“作的,也就是1930年,又有“近两年”所作十二篇,概此书依照的版本为1944年新民印书馆版,所以集子里的文章该最晚不过1942年,据此遥遥推想,至少大约八十年前,周公所想恰如我今日所想。 博君一哂。
最喜欢的是几篇怀旧忆人的。
一篇忆岛崎藤村,是我以前没有听说过的,算是打开一扇新的窗,找到一本《破戒》,读了一个开头,是会喜欢的那种。
一篇怀废名,说“废名君眉棱骨奇高”,不知怎么就对这一句记忆深刻得很。里面提到了给废名的信,一封说:
旧日友人各自上漂游之途,回想《明珠》时代,深有今昔之感。自知如能将此种怅惘除去,可以近道,但一面也不无珍惜之意,觉得有此怅惘,故对于人间世未能恝置,此虽亦是一种苦,目下却尚不忍即舍去也。匆匆。
《怀废名》
认识了一个新字,恝,音同夹,恝置,意为淡然,没有忧愁。谁又对人世可以恝置呢。
《明珠》是一个小刊物,废名在那里写了不少文章。有一篇《中国文章》,“劈头”就说:“中国文章里简直没有厌世派的文章,这是很可惜的事。”蛮有意思。
于是又找了废名来读。从前也读过一些诗,感觉他写的和我学的不是一个中文。这次便读了一本小说集,《桃园》,读起来不算轻松,但很有意味,一种朦朦胧胧的悲哀,尤其是同名这篇,王老大抱着玻璃桃子往家回一段,寥寥几笔,滋味不亚于看到夏瑜坟前那个花环。
第一次读周作人的作品是《枕草子》,清清淡淡,甚是喜欢。其实我在想,读书要有什么正经目的呢,“当作纸烟,聊以遣时日而已”,药堂所言,大抵不差。
但是,聊以遣日,不影响读出一个体系。
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