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翻译,hopelessly

很多年前买了一套翻译实践的casebook,一直看的是法律公文那两本。这几天因为工作翻了一下文学那本,作者是中山大学翻译研究中心主任王东风老师,看完挺有启发。

整套书的形式都是批改、评论学生翻译作业,再给出一个编者的参考译文,最后针对涉及到的具体问题,简短讲解一些技巧和理论。

在学校学翻译的时候,我遇到过一位很好的翻译老师。她的观点和这本书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一个是做文学翻译要懂文学,不能只懂语言;一个是翻译完把译文放一放,过段时间重读一遍,会发现很多当时没有发现的问题。

那时候很年轻,自以为书读得多也多少算懂点文学了,其实全不是一回事。至少那时我对“文学性(literariness)”“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诗学(poetics))”是没什么概念的,全靠工作后恶补。

懂语言也不是说会英文就行,对母语的掌握有时候反而更重要。至少我在英译汉的时候就常常因为一个汉语词汇苦思冥想,觉得怎么都表达不对。

英译汉真是一丝都不能偷懒。看到“-ly”就想到“......地”,看到“when”就想到“当......时”,看到“one of”就想到“......之一”,看到“the most”就想到“最”,那真是太难做个好译者了,尤其是在文学作品里。

这本书里有一段,是小说《牙买加旅店》(Jamaica Inn))开头(这本小说很精彩,不过作者达芙妮·杜穆里埃(Daphne Du Maurier)的另一本小说更有名,就是Rebecca),国内叫《蝴蝶梦》):

The wheels of the coach creaked and groaned as they sank into the ruts on the road, and sometimes they flung up the soft spattered mud against the windows, where it mingled with the constant driving rain, and whatever view there might have been of the countryside was hopelessly obscured.

说是一段,其实只有一句,不过意群分割很明显:

The wheels of the coach creaked and groaned //

as they sank into the ruts on the road, //

and sometimes they flung up the soft spattered mud against the windows, //

where it mingled with the constant driving rain, //

and whatever view there might have been of the countryside //

was hopelessly obscured.

用最粗糙的译法,这段话中文可以写成:

车的轮子嘎吱和呻吟 //

在它们陷进路上的车辙时 //

有时它们扬起柔软的溅洒的泥浆,打在窗户上 //

在那里,它和连续的猛烈的雨混合 //

乡村可能有的任何风景 //

都绝望地被模糊了

通常的翻译实践中,下一步将这草稿整合成人话,传达出原文的信息就基本可以了。

但在文学翻译里,传达信息并不是翻译的全部,还要传递原文的文学性,实现文学的审美效果。

creaked and groaned,连用两个动词,前一个creaked拟声,指车轮嘎吱作响,后一个groaned拟人,车轮怎么会呻吟呢?由此,groaned在这里就不再只是传达信息的功能,而是实现文学上的审美了。

constant driving rain中,好几个修饰词连着修饰一个名词的英文表达,英译汉常易变成难点。这难点不在不会译,而在很难译成地道的中文。

英文比较喜欢把修饰词放在名词前,尤其是形容词,谓之前置;当然后置的也多,不然初中语法怎么会有“后置定语”呢。

不过这里只想说,如果遇到一连串修饰词,不用规规矩矩按原文的顺序,弄出一串头重脚轻的译文。原文前置的,译文可以后置;原文后置的,译文也可以前置。

这就和翻译长句一样的道理,当断则断,不要拘泥原文形式。余光中先生说得好,翻译要译原意,不要译原文。

不过这种只连用两个修饰词的不算难,constant意为连续的、不断的;driving在这里形容rain,意为猛烈的、倾泻而下的,字典里写的是falling very fast and at an angle。所以这里可以理解为“一直在下的大雨”之意,也就是没完没了的疾雨。

这样的难句有一句比较出名,是雪莱的诗,出自England in 1819第一行:

An old, mad, blind, despised, and dying king—

一位衰老的、疯狂的、瞎眼的、被人蔑视的、垂死的君王——

学到这首诗的时候真是两眼一黑,翻译简直无从下手,译为白话已经如此不像人话,何况这还是首诗,文学翻译对汉语能力水平的要求不可谓不高。余光中译过这首诗,这第一句是

又狂又盲,众所鄙视的垂死老王——

算是一个参考吧。

回到《牙买加旅店》,这段话的难点在最后and后面的部分,英译汉常常是这样,心里能够理解原文的意思,但笔下写不出一句地道的中文。

这里的意思,笼统来说,就是车轮溅起泥浆,混合大雨打在车窗上,结果,车窗外面不管有什么风景,都“hopelessly obscured”,“绝望地被模糊了”,这样看简直不知所云,其实仔细一想,obscure意为to make it difficult to see, hear or understand sth,这里可以取“很难看见”之意,“hopelessly很难看见”,就是看不见的程度叫人无望,其实就是看不见了。

唉,短短半句,真是hopelessly,让人绝望。

看到-ly总是头疼,这样的副词英译汉实在是难处理,“地地不休”肯定是不行的。

我用的还是笨办法,看到“-ly”就先提出来,断开单独译一句,大多数时候都是行得通的。

但hopelessly在这里像是有些特殊,按从前的法子不太顺手。王老师在书里给了非常详细的讲解。

破解方法是从词的词义或深层结构分析,说更透彻些,就是看词根。

hopelessly词根是hope,是及物动词,动词主语当是说这段话的人,也就是小说主人公,而宾语则是乡村的风景,hopelessly obscured最后译为“什么也看不到”,引申的依据就在这样的深层结构,即“想(hope)看什么都看不到”。

我从前以为这是一种当然的意译,但看王老师的说法,这已算是一种“引申法的翻译”,是直译受阻的一种补救措施,多是出于无奈。毕竟,在这个语境里,hopelessly最理想的译法仍然是“无望地”,这样可以通过移情(empathy)的方式,体现主人公的情绪,但“无望地”难以很好地融入译文结构,只好退而求其次用引申法来翻译。

这大概就是译者不得已的妥协了。

德国哲学家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大家都说他是“欧洲最后一位知识分子”。他翻译波德莱尔的《巴黎风光》(Tableaux parisiens)时写过一篇译者序言,叫Die Aufgabe des Übersetzers,英文直译就是The Task of the Translator,即《译者的职责》

本雅明说,(大意如此)文学作品的基本特性不是陈述事实或发布信息,然而,一切执行传播功能的翻译,能够传播的只能是信息,也就是说,文学翻译传播的只是文学非本质的东西。

说得更像人话一点,那就是说,如果,文学翻译的译文只译出了原文表达的信息内容,忽略了原文的各种联想意义,没有翻译出原文的艺术性和文学美,那就是劣质翻译的标志。

不然,文学为何要叫文学呢?

同样是在《牙买加旅店》里,就在这第一段后不远,有一句既简单,又极能体现本雅明这一观点的句子:

The coach sank into a heavier rut than usual.

a heavier rut是很有意思的用法,rut是“车辙”,heavier意为“更重的”,车辙会有重量吗?当然不会,不过一般的译者多少都能理解,这里当是说车辙比往常更深,也就是a deeper rut,但问题是,这样理解了,就应当这样翻译吗?

如果作者仅仅想表达车辙更深,为什么不直接用deeper,而要用heavier?其实这是一种修辞,按范家材《英语修辞赏析》所说,这种修辞叫transfered epithet,汉语可叫移就,就是把通常用来修饰A类事物的词语转用来修饰B类事物。

范先生很细致,认为还有两种修辞也可算作移就的分类。

一是通感(synesthesia)),特点是把人的感觉沟通用来描摹客观事物,表达主观的心理感受。

中文里这类手法很多,比如“不眠之夜”,不眠的不是夜,而是人;“红杏枝头春意闹”,“闹”字更是兼用了拟人和通感两种手法;现代白话文里也有,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就有“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一通感名句。

英文里是一样的道理。比如noisy color,过分鲜艳的颜色;oily-tongued,油嘴滑舌的;sour mark,酸溜溜的发言。可见修辞这种思维有人类共通性。

另外,据说“通感”这个译名是陈望道和钱钟书先生译的,可谓传神,妙处大概可与林语堂先生译“幽默”比肩。

一是移情(empathy),把通常表达人类感情的词用在事物身上,实际上是借此抒怀,颇有小学学古诗时“寓情于景”的意思。前文的hopelessly就是这种手法,只有人才会因为看不见窗外的风景而绝望。但有时翻译修辞实在是很难的,只好退而求其次。

回想起来,上学时学校对英语修辞的涉及相当有限。《英语修辞赏析》这本书,虽然年代已经不算近,但作者对英语修辞的细致分析,今天看来也毫不落后,足见老一辈扎实的学术功底和著书的诚恳态度。

再说回the coach sank into a heavier rut。说马车陷进了比以前更深的车辙,本可以把heavier换作heavily,用来修饰sank,或换作deeper,用来修饰rut,但作者偏用heavier修饰rut,这样一来,读者总会不可避免地想到这个词本来的语义heavy,与动词sank相连,“更重的”这层联想意义(associative meaning)就解读出来了。

所以,翻译的时候,heavy这个语义成分(semantic component)的联想意义与deeper的表层意义都应该表达出来,可以说马车重重陷进了一条更深的车辙。(当然我个人对译文里出现太多“更”、“最”都是比较抵触的,不过在这里不是重点。)

作为文学翻译,原文有修辞色彩的地方,一定是作者觉得有文学性的地方,翻译的时候自然不能轻易丢掉,但这实在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啊。

可说hopeless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