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毛病,无事乱翻《红楼梦》,这次翻到三十八回,想起刘心武提过,这一回有个被很多人忽略的画面,迎春穿花。
这一回写湘云请大家吃螃蟹,吃完大家有看花的,有弄水看鱼的。
黛玉令人“掇”了个绣墩 倚栏杆坐着,拿着钓竿钓鱼。“掇”,有“双手捧取”的意思,那绣墩本无扶手靠背一类,自然是捧着为宜,“掇绣墩”可算妙写。
宝钗拿着一枝桂花玩,俯在窗槛上“掐”了桂蕊掷水逗鱼。这“掐”字本来用的古写法,写作一个“爪”字加一个“甲”,生僻字。
湘云因是做东,自要招呼各人。
探春和李纨惜春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
而迎春,“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
《红楼梦》里美人多,美人名场面更多。黛玉葬花,宝钗扑蝶,香菱学诗,晴雯补裘,我最爱的憨湘云醉眠芍药裀,曹公盛赞的宝琴抱红梅。
但就像刘心武所说,历来画《红楼梦》仕女图,很少有人画迎春穿茉莉花的,多是画一只恶狼扑她。
迎春是屈死的侯门懦小姐,一生不曾有过什么高光的时刻。除开她的死,她总是跟着别人一起出场,在他人的剧情里作配,大家作诗,她连限韵也靠抓阄,让丫头随口一说,让丫头信手一抓。
而这次,迎春终于是独立的,曹公特地写了个“独在”。美人独自穿花,穿的是茉莉花。
可为什么是茉莉?
茉莉,据说是印度来的,不过把它带过来的大概是波斯人。
印度有个“茉莉花之城”,泰米尔纳德邦首府马杜赖市(Madurai),在周文翰《花与树的人文之旅》里,作者说:
在马杜赖,让我兴奋的是听到梵语和泰米尔语的茉莉花发音分别是“Mallika”和“Malligai”,对,把后面的那一点小尾巴去掉,音译过来就是“茉莉”这个读音,以前佛经上翻译成“抹利”“抹厉”。
另外,柬埔寨语“maly”与梵语“mallica”在语源上存在相似的亲缘关系。
而在中国古籍里,比如汉陆贾《南越行记》,茉莉还有别的名字,叫“耶悉茗”,这已算现在英文里茉莉jasmine的音译了。
不过细细想来,中国古人接触说波斯语的波斯人总在说英语的欧洲人之先,波斯语(yasmin,yasmeen),音译为“耶悉茗”,也有“耶塞漫”,或“耶惠茗”,大概更合理。
茉莉花小小一朵,远不如芙蓉牡丹芍药那样夺目,这无疑就是迎春在大观园的模样,远没有宝黛湘那样灿烂。
小虽小,香气却浓,而且开放在夜间。按奚密在《香:文学·历史·生活》中所言,印度称茉莉为“林上月光”和“夜之美妇人”。中文又名“夜素馨”、“玉麝”。
也是在这本书里,作者讲了一个传说,但传说并没有具体的出处,大概来源已不可考:
印度传奇里,一痴情女子和太阳神坠入爱河。谁知后来太阳神移情别恋,该女子郁郁而终,埋葬处长出绿叶白花的茉莉。
这花竟是个悲剧。
还有传闻,印度教里的爱神卡玛(Kama)用的弓箭箭头是浸过茉莉香水的,射到男女心中,让他们难以抗拒爱的魔力。
又有传闻,在香港和东南亚有些地方,一些商人不喜欢茉莉花和梅花,因为“茉莉”与“没利”谐音,梅花的“梅”与倒霉的“霉”同音。
茉莉从前确有写成“没利”的。
宋代有个人叫王十朋,写过一首《又觅没利花》:
没利名佳花亦佳,远从佛国到中华。 老来耻逐蝇头利,故向禅房觅此花。
很有佛家劝人放弃名利的意思。
回到迎春,她在大观园,大概就像一株小小的茉莉,看起来也许不太起眼,暗夜里其实自有馨香。
曹公的伟大或许更在这些细微处,他用极不起眼的一句话,给了戏份寥寥的迎春一个大特写:
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
独在,而且是又独在。
我愿相信迎春这样穿花不是第一次。 在我们看不到的时候,她有她自己的生活和生命。
簪牡丹芍药的美人明艳动人,一眼望去总能第一个看到她,但簪一串茉莉,只有人过才会留香。清人王士禄笔下写过,香从清梦回时觉,花向美人头上开。
刘心武对《红楼梦》的解读有很多争议,但我仍然庆幸自己相对完整地读过他的研究。
一方面是他说过自己的研究受周汝昌影响甚多,我很感兴趣;另一方面,是他在文本细读中始终谦逊,始终坚持多歧为贵,不敢苟同。
他在文本中探索,持续细读探索,带我看见了迎春穿花这个容易被人忽略的不起眼却惹人泪下的画面:
在宇宙天地间,在那个秋日,在那样一个空间里面,有一个柔弱的女子,她与世无争,她对生活没有更多的要求,她没有竞争力……独在花阴下,用花针穿茉莉花,体现出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生命,在宇宙天地间,在那个短暂的时间段,她的全部的生存的尊严,她生命的快乐。
《红楼梦》的悲哀万艳同哭,恰如《我之节烈观》中鲁迅那句血与泪的话:
她们是可怜的人,不幸上了历史和数目的无意识的圈套,做了无主名的牺牲,可以开一个追悼大会。
迎春是这样可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