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文君和司马相如,浪漫吗?

这几天在看《警世通言》,里面写到卓文君司马相如的故事,有点让人不吐不快。

故事开头,县令请巨富卓王孙招待司马相如,卓王孙“见长卿(司马相如字长卿)丰姿俊雅,且是王县令好友”,就留他在家做客,一做客就是半个月。

有一天,卓文君在“绣房中闲坐”,侍女告诉她,家里有个叫司马相如的来做客了,“丰姿俊雅,且善抚琴”,又帅又会弹琴。

卓文君便偷偷去看他,“于东墙琐窗内窃窥视相如才貌”,一下就念念不忘,“自见了那秀才,日夜废寝忘餐,放心不下”。而那司马相如,“久闻得文君小姐貌美聪慧,甚知音律,也有心去挑逗她”。

也算得上另一种意味的“郎有情妾有意”了。

于是二人在一个月夜见面了,赏月对饮起来。

喝得差不多,卓文君说,我要回去了。司马相如可厉害了,开口道:“小姐不嫌寒陋,愿就枕席之欢。”不嫌弃的话,就同寝一晚吧。

卓文君居然笑了,说:“妾欲奉终身箕帚,岂在一时欢爱乎?”

“箕帚”的意思就是畚箕和扫帚,都是扫地用的,指的就是操持家务,用来借指妻妾。为什么扫把可以指代妻子呢?Mansplain,语言中的性别歧视与偏见 这篇已经说过,“夫妇”的“妇”是一个会意字,这个字的甲骨文左边是“帚”,右边是“女”,从女持帚,就是表示打扫的意思。《说文》里记载:“ 婦,服也。从女,持帚,洒埽也。会意。谓服事人者。” 服事,一个意思是臣服听命,一个意思是服侍、照料。

卓文君的意思就是,我要长久地做你的妻子,一夜夫妻是不够的。

司马相如又问,那小姐是怎么打算的呢?

卓文君也不啰嗦:“如今收拾了些金珠在此。不如今夜同离此间,别处居住。倘后父亲想念,搬回一家完聚,岂不美哉!”钱我都带好啦,今晚咱们就私奔,等我爹想我了,咱俩再一块儿回来,美滋滋。

二人就这样私奔了。从临邛(就是现在的邛崃)跑到了成都,按现在的地图看,开车大概80公里。

卓王孙气煞。看他如何骂人:

相如是文学之士,为此禽兽之行!小贱人,你也自幼读书,岂不闻女子“事无擅为,行无独出?”你不闻父命,私奔苟合,非吾女也!

司马相如简直禽兽!卓文君你敢私奔,我不认你这个女儿了!他本想报官,一想“家丑不可外扬”,又忍下来了。

到了成都,司马相如开始思量,“想我浑家乃富贵之女,岂知如此寂寞。所喜者略无愠色,颇为贤达。她料想司马长卿,必有发达时分”。我家里是真穷啊,我夫人由奢入贫,竟然不生气,真贤惠,她一定是觉得我日后能发达。

又对卓文君说,我想做点小生意,可惜没本钱。

卓文君答曰:

我首饰钗钏,尽可变卖。但我父亲万贯家财,岂不能周济一女?如今不若开张酒肆,妾自当垆。若父亲知之,必然懊悔。

我的珠宝都可以卖了!我爹那么有钱,还养不起我这一个女儿吗?不如开个酒肆,我来当街卖酒。我爹要知道我这样,一定后悔死了。

司马相如全听进去了,卓文君于是当垆卖酒。

一天,卓王孙家有个家童到成都办事,看到卓文君在街上卖酒,吓了一跳,回家就告诉了主人。

卓王孙觉得丢脸极了,“满面羞惭,不肯认女”,还闭门不见客。可以说,卓文君那想让父亲后悔然后接自己和丈夫回家的愿望落空了。

就这样,夫妇俩又卖酒卖了半年。

终于,司马相如的《子虚赋》火了,汉武帝召他去做官。司马相如要从成都到长安去,卓文君再三说,你可不要负我。司马相如答,那是自然。

这边司马相如动身去长安了,另一边,卓王孙听见了消息,也知道司马相如要去做官了,心想,“我女儿有先见之明,为见此人才貌双全,必然显达,所以成了亲事。……我女婿不得官时,我先带侍女春儿同往成都去望,乃是父子之情,无人笑我。若是他得了官时去看他,教人道我趋时奉势”。

啊我女儿真有眼光啊,知道司马相如有貌有才,一定会有出息,所以才嫁给了他。我现在带着侍女去成都看她,别人还会说我顾念父女之情,要是等到司马相如当上官回来了再去,别人得说我趋炎附势了。

于是他就带着侍女去成都找卓文君了。这个侍女正是当初向卓文君提起司马相如的那个,《警世通言》还给了她一个名字,叫春儿。

到了成都,卓王孙说,我接你回家吧,我会找个家童去长安告诉司马相如的,“自差家童往长安报与贤婿知道”。注意,司马相如此刻已从“禽兽”变为“贤婿”了。

卓文君执意不回。卓王孙“乃将家财之半,分授女儿,于成都起建大宅,市买良田,童仆三四百人”。分了一半财产给女儿,自己也在成都住下,“等候女婿佳音”。

至此,《警世通言》中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的故事来到了尾声。结局司马相如衣锦还乡,和老丈人一家其乐融融,“自此遂为成都富室”。

当然,根据《西京杂记》,司马相如曾经想过纳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留下了“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名句。不过这首诗到底是不是卓文君写的,仍然有争议。

作为明末成书的小说集,《警世通言》的作品肯定经过了相当的演义,往前再探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的故事是有必要的,《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和《汉书·司马相如传》成书都在《警世通言》之前,可以略作比较。

按《史记》的描述,“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注意中间有一个“故”字,可以理解为这句话是有因果关系的。

(因为)卓王孙有个女儿卓文君新寡,喜欢音乐,所以司马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

缪,通谬,假装;相重,相互尊重。缪与令相重,假装和临邛县令相互敬重。怎么敬重的呢?后面写了,在卓家宴席上,县令给司马相如献琴,说,早就听说你喜欢弹琴,弹一曲吧,相如先推辞了一番,然后弹起琴来,开始挑逗卓文君。

这个临邛县令也挺有趣,《史记》说他叫王吉,“临邛令缪为恭敬,日往朝相如”,他也是假装恭敬司马相如,还总去找他。后来司马相如就不见他了,“谢吉”,拒绝王吉来拜访,结果“吉愈益谨肃”,王吉反而更加尊敬他了。

王吉在卓王孙家作客,请司马相如也来,相如“谢病不能往”,推病不来。“临邛令不敢尝食,自往迎相如”,连饭也不吃了,亲自去接他。“相如不得已强往”,可以说是把姿态做足了,司马相如才勉勉强强去赴宴。

宴席上酒喝得差不多了,王吉开始提议司马相如弹琴,司马相如又“辞谢”一番,结果一弹就“以琴心挑之”,吸引卓文君的注意。照郭璞的注解,“以琴心挑之”意为“以琴中音挑动之”,简单理解,就是司马相如用琴音挑逗引诱卓文君。

然后才有“文君窃从户窥之,心悦而好之”,她偷看司马相如,心动了,却“恐不得当也”,这个“不得当”,当通“党”,《方言》说“党,知也”,“不得当”意思就是不了解我,不理解我的心意。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史记》记载,相如琴挑在前,文君窥视动心在后。

而在《警世通言》里,相如琴挑文君,是发生在卓文君窥视之后的。

先是侍女春儿告诉卓文君,司马相如如何如何,卓文君一听,就去“窥视相如才貌”,即刻心动,心想:“日后必然大贵。但不知有妻无妻?我若得如此之丈夫,平生愿足!争奈此人箪瓢屡空,若待媒证求亲,俺父亲决然不肯。倘若错过此人,再后难得。”只一个窥视,卓文君已经想要嫁给他了,而且她很清楚,司马相如是个穷光蛋,父亲是绝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也就是说合法的结婚途径行不通,但她非要和司马相如在一起不可。

跟中了蛊一样。《史记》起码还有一句“恐不得当也”,起码还会想想,他知道我喜欢他吗?他会喜欢我吗?

在这之后,《警世通言》才写到相如琴挑文君,“相如久闻得文君小姐貌美聪慧,甚知音律,也有心去挑逗她”,“闻花阴下有行动之声,教琴童私觑,知是小姐。乃焚香一炷,将瑶琴抚弄”。书中还给出了司马相如所弹的内容,就是有名的《凤求凰》:

凤兮凤兮思故乡,遨游四海兮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如今夕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在我旁。何缘交颈为鸳鸯,期颉颃分共翱翔。

凤兮凤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体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这个小小的顺序改动很耐人寻味,《警世通言》把顺序这么一调换,给人一种女方先主动的先入为主的错觉。《史记》的写法显得司马相如比较处心积虑,甚至有些虚伪,看他在临邛县令面前做足了多少姿态。而看透司马相如虚伪的是班固,《汉书》记载的内容与《史记》出入不大,只有字眼上的差别,但甚为精彩。

《史记》说到,临邛县令王吉请司马相如去卓家赴宴,“相如不得已强往”。《汉书》此处多了一个字,写作“相如为不得已而强往”,有人说这个“为”就是“伪”,跟“缪”差不多,假装推脱不去,一去就弹琴引诱卓文君。

想来这个临邛县令还有些微妙。《史记》上说“故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汉书》则曰“故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缪与令相重”和“以琴心挑之”之间都用一个虚词“而”连接。“而”在文言里用法很多,但因为前面已经有了一个“故”,此处的“而”不管取承接或递进哪种解释,都可以认为,“缪相重”和“琴挑”这两件事恐怕也有什么干系。王吉和司马相如两个人本来就“缪”来“缪”去的,难说得很。恐怕真如王立群老师所说,这二人联起手坑了卓家一把也未可知。

再看卓文君具体是怎么和司马相如私奔的。

《史记》是“相如乃使人重赐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与驰归成都”。《汉书》是“相如乃令侍人重赐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与驰归成都”。大意都是说,司马相如重金赏赐卓文君的侍者,来向她传达仰慕之情,然后卓文君趁夜逃出卓家,私奔相如,二人跑到成都。这里的“奔”是一个很重的字眼,男女私自结合,没有合法的手续,在古代是相当严重的事情。

此处“文君侍者”,可以说完全是后世才子佳人小说中的红娘角色。这三人的关系和张生红娘崔莺莺有什么分别吗?难怪有人说《史记》里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的故事完全可以算中国文学才子佳人叙事模式的源头。

《警世通言》则又倒过来了。根本不用相如厚赐,侍女会主动向卓文君提起他。在相如有意琴挑之前,卓文君已经打定主意要和他在一起了, 而且已经收拾好珠宝首饰。最重要的是,这两人是一起趁夜从卓家私奔的:“当下二人同下瑞仙亭,出后园而走。”

这一段完全是《红楼梦》里贾母痛批的陈腐旧套。

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满腹文章去作贼,难道那王法就说他是才子就不入贼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便是告老还家,自然这样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服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你们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语?

《红楼梦》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

卓文君在《警世通言》里的描写是“聪慧过人,姿态出众,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卓家“僮仆数百”,但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之时,连侍女春儿都不知道,因为二人走后,“春儿至天明不见小姐在房,亭子上又寻不见,报与老员外得知。寻到瑞仙亭上,和相如都不见”。这也正好说明,《警世通言》里绝没有司马相如重赐文君侍者以通殷勤之事,全凭文君猪油蒙了心一般地主动。

在这样的叙事里,司马相如琴挑的情节固然有,但是已经完全淡化了。而且,《警世通言》里,司马相如琴挑之后,求的只是枕席之欢,反而是卓文君主动提出要嫁给他,把“一时”变成了“一世”。

最著名的当垆卖酒一节,《警世通言》说在成都,而且是卓文君自己提出来的,“不若开张酒肆,妾自当垆。若父亲知之,必然懊悔”。

而在《史记》和《汉书》中,卓文君都先是和司马相如私奔到了成都,“家居徒四壁立”,家中只得四面墙,“家徒四壁”就是从这里来的。这时候的卓王孙和《警世通言》里一样的生气,说“女至不材,我不忍杀,不分一钱也”,女儿如此不成器,我一分钱也不给她。

时间一长,卓文君就不乐意了,“文君久之不乐,曰:‘长卿第俱临邛,从昆弟假贷犹足为生,何至自苦如此!’”长卿啊,我们把家搬到临邛去吧,哪怕借钱维持生活都行啊,何必过得这么苦呢。

日子过不下去了,卓文君一说回老家,司马相如倒非常听劝。两人就这样回到了临邛,不过他们并没有像卓文君说的那样,假贷维生。

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垆。相如身自著犊鼻裈,与保庸杂作,涤器于市中。 “犊鼻裈”,有人说是短裤,有人说是围裙,具体难考,不过都是穿来便于劳作的,在古人眼里,市场上如此穿着总归不算体面。“保庸”相当于雇工,也有人说是奴婢的贱称(见《方言》)。“杂作”就是一起干活。

太史公写得很明确,“相如……令文君当垆”,就是让卓文君负责卖酒。自己则穿着犊鼻裈和保庸在街上洗酒器。

所以,《史记》中,卓文君卖酒在临邛,也就是她父亲和她自己的家乡。

卓王孙作为临邛有名的富翁,知道这回事后觉得很是丢脸,闭门不出。旁人劝他,你“有一男两女,所不足者非财也。今文君已失身于司马长卿,长卿故倦游,虽贫,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独奈何相辱如此!”大意就是,你卓王孙有一儿两女,又不缺钱。现在卓文君已经和司马相如生米煮成熟饭了,司马相如虽然穷,但人还不错,又是县令的客人,你何必这样呢!

最后,“卓王孙不得已,分予文君僮百人,钱百万,及其嫁时衣被财物。文君乃与相如归成都,买田宅,为富人”。“百人”“百万”应当也是虚数,意在突出一个“多”字。仆人给了,钱给了,虽然是不合当时礼法的私奔但嫁妆也还是给了。财产一分割,卓文君就和司马相如回成都了,买房买地,一变而为有钱人。

这两句话中间没有任何连接,读来很冷,有一种夫妇俩专门回来挟制老父亲,得逞后拿了钱就走的即视感,让人不由得有些同情起卓王孙来。

难怪,欧丽娟老师讲到司马相如时也笑说,这对夫妻真是天生一对,都有点自私自利。

然后便是司马相如做官衣锦还乡回成都了,《史记》此处记下了卓王孙的反应:

卓王孙喟然而叹,自以得使女尚司马长卿晚,而厚分与其女财,与男等同。

“尚”就是配,许配。卓王孙感叹自己没有早点把女儿嫁给司马相如,又给了卓文君更多的钱,让女儿分得的财产份额跟儿子分到的一样多。要知道古代的财产分配,给女儿的份额必然是不如儿子多的。

总之,司马相如人财两收。

《西京杂记》更有意思。“相如死渴”一节中,说起这二人私奔到成都后实在太穷,只好当了衣服换酒喝,喝完酒后卓文君“报颈而泣”,曰:“我平生富足,今乃以衣裘贳酒。”贳,音同世,贷的意思。本来衣食无忧,而今竟沦落到用衣服换酒喝的地步,只好抱头痛哭。

而后二人开始在成都卖酒。文中特别写道:“相如亲着犊鼻裈涤器,以耻王孙。”女婿亲自穿着短裤清洗酒器,想让岳父难堪。他成功了,因为“王孙果以为病,乃厚给文君,文君遂为富人”,卓王孙果然觉得很丢脸,于是给了女儿很多钱。

这就是当垆卖酒逼其父了,可谓撕开了司马相如最后的遮羞布。

所以,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真的是美好的爱情吗?他们的私奔真的是所谓的冲破封建礼教的桎梏吗?

难说。

“相如死渴”,“渴”,消渴症,也就是糖尿病。渴疾在古代文人中有特别的意涵,称之为“文人病”,说起来也是从司马相如开始的。

还是《西京杂记》:“长卿素有消渴疾,及还成都,悦文君之色,遂以发痼疾。”又和情欲挂上了勾。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